拾伍 插天飛 狡詐品

類別:都市言情 作者:張大春 本章:拾伍 插天飛 狡詐品

    先下:今兒故事的人物有好幾個是書人瞎編的,為什今回兒要瞎編呢?因為故事頭有個矬瓜,是書人的祖上,書人從來當不上孝子賢孫,隻能姑隱其名,替這位老祖宗留一個麵子。

    先一段兒閑話。去歲有某大學畢業生自謂精通麻衣相法,每觀報紙雜誌電視節目見有貴人聞人要人富人之鬧緋聞者,皆不出一相:右眼角有三條魚尾紋。此子據此稍事跟監,往往略得蹤跡,便修書致電要之脅之,欲張揚之。貴人聞人要人富人輒花錢消災,以求息事寧人。每宗交易,自數十以至百萬元不等,何其壯哉?書人不免讚之曰:“此豈插飛之苗裔耶?”

    插飛就是方九麻子故事的方阿飛。方九麻子在京師立下一次又一次劫富濟貧的豐功偉績之後,待宮保方維甸辭世,他也就告老返鄉,從此不問世事,頤養年不,還調教出這一個徒兒來。幾十年之後,乃有方阿飛的世界。方阿飛,外號人稱插飛,是因為總逮不住他。關於他的外貌,書人隻在《清朝野史大觀·清人述異·卷下》看到一點點兒:

    其貌方頤廣顙,美須髯,望如神。學問賅洽,熟諳宮廷掌故。有徒黨數十人,周流各省,專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財。

    什是“專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財”呢?就是以今俗稱的狗仔手法,貼身密探;一旦偵知奸宄,就登門稍示諜報,藉以恐嚇取財。

    話有個河南巡撫,叫和舜武,因為上奏言事,把嘉慶君給觸怒了,原本不是什大了不起的不愉快,可和舜武這個“和”字,明明是漢姓,偏讓皇帝想起十多年前他初即位時殺掉的和珅來,丟下了一句:“和珅那老奸邪真是陰魂不散哪!”這話讓太監聽見了,輾轉流出宮禁,成了個可以賣錢的“關節”。這“關節”是:“皇上正愁找不到題目要摘河南巡撫的頂子呢!”

    和舜武駐節祥符縣,離京師不算太遠,稍稍也聽聞了些,可抽調出先前上奏言事的文稿,怎也看不出自己的錯在哪兒。終日惴惴,還不時派遣幹練的探子四出打聽究竟。

    這一有了諜報:是打從京師忽然來了好幾十口子人,付了一筆極其優渥的租金,把城外法門寺給“包”了。這可不尋常。

    和舜武在官場上也不是一兩的了,一聽這場麵,心就涼了一半兒——舊日在京當差,屢屢聞聽人言:皇室貴戚之出京微行者,幾無例外,都是住寺院。一來圖個清靜,住在寺院,也不興許同地方官紳酬酢往來,如此可避交接外官之嫌。二來蹤跡不入市廛,也是安全上的考量。當年乾隆爺下江南之前,有某王先行探路——謂之“掃蹕”;這王爺愛喝酒**,出京之後簡直如魚得水,一路之上狂嫖濫飲不,還一再與民衝突,給打得遍體鱗傷,回京覆旨之時伏地叩首不敢抬頭,皇上命其仰視,不得已揚了揚臉,皇上看他滿麵淤青,不覺失聲大笑,道:“照這個傷勢看起來,你可給朕開辟了幾千幾萬的疆土哇?”原來乾隆早就派人一路之上密訪其形跡,早已得此情實,這欽命抬頭,根本就是打著要窩囊他一下的。此王日後有了個諢名兒,叫“殺千”。

    京中來人,包租寺院居住,如此大手筆,已屬不尋常。更叫和舜武擔心的是這批人的來意。因為來的,都是男人,沒有一名女眷。換言之,這決計不是親貴私家出遊,而是公幹。也是做賊心虛,和舜武總覺乎著人家是衝他來的。這該如何?當然是“瞷人者人瞷之”,巡撫大人也派了兵丁差役,換做百姓服色,每早晚來來回回、不停地穿梭過寺,務使無滴水之漏,不但要知道來人的底細,還得查探來人到底想要打聽什底細。

    匆匆過了五六,隻知道這一批人終日閉門禁出入,僅僅於拂曉前後,打開寺門,不過容身寬窄,才通一擔出入,有挑水的、有擔柴的;有僧眾,也有的高大健壯、望之可知是改扮百姓的軍人,後者一個個兒口操京語,且神氣肅颯,步履端嚴,比起地方上習見的兵勇又高明了不知凡幾。

    這幾下來,不隻是和舜武派出去密探回報得其情實,整一片祥符縣的老百姓也喧騰開了:京中有皇親國戚微服私訪,看來是跟之前打從宮中太監嘴傳出來的那“關節”是有幹係。

    群眾的猜測大抵如此,畢竟謠諑既無根源,又無去向,往往捕風捉影的內容,恰與聽者所預期者極為相近。在麟菮所撰寫的《湖談往錄·卷三·祥符貴胄》中詳細記載了一個當時的傳,居然直接挑明:來者的確是為了羅織巡撫大人的“墨跡”而至,謂:

    星使已易服為僧眾,藉樵汲之便出寺入城,假作投牒掛單,溷跡於城中諸寺廟。至夜乃易俗裝、帽後襯假辮發,出入市肆,廣搜和撫任內勾當幾許、手段如何?

    試想:一個方麵大員,在任內無論如何清廉,總少不了送往迎來;無論如何慈恤,也總免不了秉公得罪。隻要有那想來羅織的,則麟菮有兩句漂亮的形容:“墨跡從而降,不少生動自然!”和舜武不敢掉以輕心,立刻督促祥符縣令:無論如何,得在三日之內查問出來者身份、來意,否則先問這首縣一個辦事不力之罪。

    祥符縣太爺叫郝廉生,得令時已是薄暮了,仍舊不能怠慢,親自易裝,前往法門寺勘查。遠遠觀望了一陣,忽見有人踅出來了,狀貌又與先前所見的壯夫力士顯然不同——看他身形佝僂、老態龍鍾,步履倒還便捷,隻是怎看,怎覺得不順眼;再一細忖,想起來了:這人嘴是癟的,唇上頷下不見一根兒須毛,咳唾聲細如蚊蚋——他、他、他竟然是個太監。郝廉生急急忙忙跟隨定了,見那老太監手還提拎著一隻腰長嘴細的大銀壺,同他錯身而過的人都不免回頭屢顧,想要多看個一兩眼——因為畢竟沒見過那個長相的壺。

    縣太爺一路尾隨入市,見人家是去沽酒的。買賣一場,除了問價之外,一個閑字兒沒出口。郝廉生見壺裝滿了,假意敬老扶弱,上前攙拉,老太監正色拒之,仍不發一言。回程腳步更快,轉眼之間就飄然入寺。之後山門深掩,蟲鳴寂寂,郝廉生這頭一出勤,算是撲了空。此景此情,一連兩日,急得縣太爺還差一點兒掏錢要給代償酒貲,老太監總還是不吭一聲。

    眼見這一回沽了酒又要進寺中去,閉門不出,則盡日枯守之工豈不白耗?再看對方頹耄恭謹的模樣兒,郝廉生猛可想起一計,當即飛身上前,趁那寺門將掩未掩之際橫肘一架,格住了,同時高聲喧嚷起來:“法門寺乃是佛門清靜之地,奈何有俗家人沽酒而入,看來頭嫌疑不,我倒要問問方丈大和尚:招納俗家丁壯陪飲——這,究竟是八萬四千法門的哪一門兒?”

    這一招居然奏效,老太監果然流露出驚惶恐懼之色來,索性跨檻而出,以身護門,盡力要壓抑辭色地:“你不要在這兒喳乎!知道頭住的是誰?”郝廉生當然打蛇隨棍上,趁勢昂聲答道:“我管他頭住的誰啊?住的不是神佛菩薩比丘沙彌?怎還住著個酒徒呢?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命啦?”對方終於也高聲製止,有些迫不及待要打發人趕快離去似的又轉低聲:“是大阿哥!奉旨專為查賄案來的!驚動了鑾駕,我看你拿幾頂腦袋來贖!”言罷不停地倒揮指掌,意思很明白:這是勸人逃命去。

    正待回身,厚重的山門又“咿呀”一聲開了,老太監勉強鑽出半頂腦袋來,一臉蒼白灰敗,額角上還滲著一顆顆晶晶瑩瑩的汗珠,道:“我跟你這些是為你好!上意不可測,你可千千萬萬別把我的給張揚出去啊!”交代完,一縮頭,門又立刻關上了。

    郝廉生所想要知道的情報也足夠了,登時回縣,徑詣撫署,向和舜武回稟所得。和舜武還是心有不愜,追問道:“查誰的賄案呢?還有,‘上意’不可測,的不是皇上?可來的不是大阿哥?”

    郝廉生雖屬下僚,直覺到事不關己,反而冷靜得多,遂道:“撫台大人,不論查誰,到了祥符縣而不向撫台衙門問訊,斷非好音哪!至於這‘上意’——”

    “‘上意’怎地?”

    “單憑這兩字,就斷斷乎可知:來的還真是大阿哥。”郝廉生。

    和舜武轉念一沉吟:可不?正因為來人所銜者乃是事機極密的欽命,為了完差,自然要實心辦事;但是也正因“上意”不可測,連大阿哥都不知道自己身邊或身後是不是會有另一撥兒瞷伺的人。深玩此一時脫口之言,老太監情急之下迸出“上意不可測”之語,反而顯示了一個背景:“上意”之中有一點是可以測得出來的:不惜讓大阿哥都覺得風聲鶴唳,則意味著皇上非要查出那行賄之人的真贓實據不可。

    到了第二一大清早,但見自巡撫以下闔省司道府員乃至於首縣縣令穿戴得整整齊齊,仆馬輿從具備,一片光鮮,如臨盛典。這行列森嚴,部曲講究,真還如同前朝乾隆爺下江南之際自京師南下那一路之上的風光,要有什不同,就是諸官吏僚員臉上的表情了——這一回,好像人人都擔著極大的心思似的;這心思,最窩囊的是沒有誰知道:來請見大阿哥有罪過呢,抑或不來請見有罪過?可無論是什人上前叩門,皆無響應,但聞大門之中、庭院之內一片鞭撲、哀嚎之聲。那哀嚎的聲音柔細如蚊蚋,又似老媼,聽口音,似乎正是前兩日出門沽酒的老太監。不多時,鞭聲停了,喊聲也戛然而止,接著是一人厲聲呼喝道:“找條活水給扔了去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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