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地來了個擔醬油的孩子，從前來過一回的，往後怕是再也不會來了。赤桑鎮的人哄傳：那孩子教屈藥師給吃了。屈藥師為什吃人？怎吃的人？誰也不上來。興許是有人先這，問起屈藥師來，他一瞪眼，道：“餓了不就吃了？”這事是得報官的，可礙著是屈藥師，誰也不敢作聲。地保也：“這是鬧俚戲、開玩笑，別胡扯扒蛋！”

    按諸常理，鹵一大鍋肉，是得開銷不少醬油的不是？醬油挑子一擔兩籮還擱在土地廟前的桑樹根兒，這是僅有的微弱反證——都要是屈藥師吃了那孩子，怎籮的醬油都還收存完妥、一瓶兒沒少，也都沒開封栓？地保就是這的。

    屈藥師倒渾不在意，一切如常。成價腰別著鶴嘴鋤，背上捆了黃藤筐，早出晚歸地上山采藥去，采罷了，就回他那石洞。洞頭兩鍋一灶，有時煮草藥，有時煮黃粱，是香是臭，人人體會不盡相同。總之那氣味兒非比尋常，飄散出十地去，連烏淮鎮都聞得著，也還是有香的、有臭的。久而久之，都知道這是屈藥師洞的營生，沒什好計較的，誰有個頭疼腦熱的，不也還是得上他那兒去求診治？尤其是金創藥，屈藥師熬煉了一劑粉子，沒別的名堂，就叫白藥，能止血收膿、消腫去瘀，即令是讓毒蛇咬著了，一旦敷上那白藥，半之內就許下田幹活兒。白藥也分兩款，外敷的性涼，沒什氣味，叫涼白藥；內服的性溫，可以醒酒止痢，透著一股特別的香味兒，像是奶娃兒身上的氣息，就叫奶白藥。單憑這兩款白藥，誰也不敢開罪屈藥師。他吃了個野孩子算啥？就算是刨開了哪家的祖墳，把誰的祖宗爺爺娘給吃了，也沒有人會追究的罷？

    吃了個外地的孩子這事，最初也是從氣味上傳開的。閑言閑語正議論著土地廟前空著一擔兩籮的時候，不知是誰迸出這句：“屈藥師昨兒燒肉來，香著哪！”——應該就是這個來曆。

    那一擔兩籮就這在桑樹底下擱了個把月，不忍糟踐東西的鄉人總有起頭兒的，有人拾了一瓶兒回家，眼尖的看出來少了一瓶兒，隨後跟著拾。接著就快了，不到兩，醬油瓶兒都跟那孩子似的，沒了影兒。剩下的扁擔和繩籮還在原處，又擱了幾，不知是誰嫌那物事礙眼，也搬回家善加利用了。

    照此事就算煙消雲散，誰會提起？要有的，頂多就是那走通海、江川的書人。書的每到季節更替之際，總會打赤桑、烏淮兩鎮之間經過，來一回，便在閑空無事的田拉開場子三的故事，賺半袋米，幾兩油，三頓老酒，百十個青蚨錢。他開春兒來，聽了擔醬油的孩子叫屈藥師給吃了的事；不知怎琢磨的，到夏再回來，故事就添加了一個藥師段子。他吃了個童男，得道證果，成了飛仙，聽得眾鄉人一陣歡喜，屈藥師也跟著樂，不時捋著一部灰黃的虯髯，點頭微笑，像是接受了書的祝福似的。

    待秋後再來，書的這一回改了本子，的是個劍客。據通海、江川一線之間出了個劍客。這劍客原本是個孤兒，經哀牢山哀牢老祖收在門下為徒，苦練劍術，一十八年而成下無敵之藝，辭師下山，領受老祖一訣，要“踏遍人間不平事”。這劍客一身青衫，背上挎著白虹劍，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萬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，盡發盜產，散濟黎民。

    其中尤其是到了劍客的功夫，可是別開生麵——話那一柄白虹劍能在百丈之外取人性命，這還不足為奇；奇的是殺人的細節，曆曆在目。且看那劍鋒迢遞而來、倏忽而去，所過之處飛沙走石，驚濤駭浪，捱著劍的人渾似無事，還能走上幾步，教風一吹，衣衫盡碎如煙灰，低頭再一瞧，這才發現胸腹之上直愣愣畫下了千百條口子，一膛皮肉便有如垂絲簾子似的全開了綻，頭五髒六腑全露餡兒了。

    這個故事破了例，一連了五，書的走時扛了一大袋子的米，醉步踉蹌，直下回早來晚走，還可以留下來喝臘八粥。眾人之中，大約隻屈藥師聽著無趣，直不如上回的飛仙有意思。

    可立冬之後，雪也過了，大雪也過了，即便是盼到了開春，書的總不來。穀雨之前幾，不亮，烏淮鎮來了個查木匠，徑至屈藥師洞前喊人，屈藥師一身采藥的裝束剛打理齊整，正準備上山，查木匠道：“藥師，那書的夜來上我那兒打門，一身硬傷，看是不成了，你得跟我走一趟。”屈藥師眨巴眨巴眼珠子，瞧了瞧木匠腰的短斧，道：“既然不成了，就是你的活兒了，找我有什用處？”

    “就知道你有這話——書的千交代、萬囑咐，直道：能來他滾著爬著也就來了。確乎是來不了，他才央著我給捎個信兒，是非請您走一趟不可。事關烏淮、赤桑兩鎮千把口子老百姓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屈藥師回神想了想，一邊卸下黃藤筐，一邊摘了鶴嘴鋤，蝦腰提拎起他那藥箱子，沉聲道：“我可先下：人要是沒治，我扭頭就走。”

    有治沒治一眼就看出來了。書的渾身散發著一股子和酸混臭的屎尿味兒，躺在一塊剛楔上榫子的棺材板上，人變得長了許多，一看就知道是教什硬力道給扯的，渾身上下自凡是直的骨節兒全鬆脫開來，皮肉泛黑，九成是瘀血漫渙所致，眼皮兒耷拉著，嘴鼻微微還有一絲半縷的氣息，分不清是出的是進的。屈藥師指了指旁邊兒那口空棺，對查木匠：“得！你把他往那頭晾著罷，我就告辭了。”

    聞聽有人言語，書的猛可一睜眼，強撐著道：“是藥師來了？”

    “閻王還近點兒呢！”屈藥師。

    書的揚了揚嘴角，算是苦苦笑了個意思，徐徐道：“我是在綠楊村遭的道兒，好在村兒有打這兒去的爺，借了頭老驢，把我給扛來了。我在路上還一勁兒跟那驢：好不好你上赤桑鎮拐一拐，我有事兒同屈藥師交代，可那驢不聽使喚，這就耽誤了十地你瞧。”

    屈藥師一聽書的話的意思似乎不是求診療傷，倒覺得蹊蹺起來，道：“依我看，你這傷是頭年兒就落下的，怎不就地找個醫道給看看？”

    書的瞑了瞑眼，想舉起手來，卻隻動了動手指頭，才道：“沒人敢給治啊。臘月還興拄著拐走動走動，開了年兒就坐不起身來了，村是有慈悲人，好了替我收屍的，可我成價躺著，越琢磨就越覺出不對勁兒來，待想通了，連爬也爬不動了。”

    查木匠倒是挺捧場，登時應聲問道：“你琢磨出什來？”

    “記不記得上回我到這兒來，了個哀勞山劍客的段子？”

    “是是是！”查木匠眸光一亮，連珠炮也似地搶白道：“哀牢山哀牢老祖門下一徒，苦練劍術，一十八年辭師下山，領受老祖一訣，‘踏遍人間不平事’，成了一代的劍客，此人一身青衫，背上挎著白虹劍，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萬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，盡發盜產，散濟黎民。”

    “不怎地，”屈藥師淡然道：“不如飛仙的段子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書的歎了口長氣兒，道：“不過就是個段子唄？可得罪了人。那一日在紫羅灣這段兒，罷了散，散罷了有一個人不走，黑燈瞎火的我看不甚清、辨不甚明，問他有什事兒，來人：‘十萬大山三十一洞、六十三寨是個實數，你有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寨，那額外五洞九寨的匪寇究竟在什地方？’我本當直了：咱們這一行是閑道故、巷議街談，書的我東家聽來西家播弄，夜夢見醒時擺布，鄉間傳市上兜售，城風聞渡頭搗故——不就是這個轉手貿易？何必認真呢？可當日的得意，一時不能退興，他這問，我偏就指點了他四方八麵兒的幾個去處。那人聽罷一抱拳，道了聲：‘多謝指教！’一回身，人就走了。我兩眼一花——可了不得了，但見此人背後挎著一柄五尺長劍，借著雲透出來那點兒月光，閃閃螢螢、螢螢閃閃，奪目耀眼，直似透日長虹的一般——正是那白虹劍。”

    “他、他、他就是那哀牢山的劍客？”查木匠驚得一吐舌頭。

    書的畢竟是書的，不話簡直就是個死人了，一旦起話來，半口殘氣兒老在嘴漱進漱出，居然端的生龍活虎起來：“之後我再上各處書，滋味兒就不對了。在黃花塢，我正著這劍客的故事呢，忽然場上一陣祟亂，那祟亂之人給扭住、轟跑了，我也不曾理會；事後才明白：那人有親眷在白紵汀，無緣無故教一個路客給殺了，那路客殺了可不止一人，居然屠了大半個寨子的丁口，行前血書擘窠大字：‘踏遍人間不平事’。白紵汀，正是昔日我在紫羅灣指點那劍客的一個去處。”

    “這——”屈藥師沉吟道：“枉殺如此，你的罪孽豈不深重？”

    “之後我上綠楊村，不敢再那劍客的故事，便改些舊套，不料罷了散、散罷了有一人不走，黑燈瞎火的我看不甚清、辨不甚明，問他有什事兒，那人：‘你的這吃了個孩子的飛仙，竟在何處？’我可嚇得登時就尿濕了褲子，不敢，也不敢不，隻好又謅了個遙遙迢迢的所在，他聽罷一抱拳，道了聲：‘多謝指教！’一回身，背後還是那一柄五尺長劍，閃閃螢螢、螢螢閃閃，奪目耀眼——正是那白虹劍。”